局明刚想跳楼,一了百了。
却没想到隔壁的少年,打着手电,惨白着一张脸问:“你要自杀?”
“不是的,我……”局明吃力地缩回半个身子。
“那如果不自杀,你能不能先帮我报个警?我爸他……好像死了。“
1
隔壁传来了春晚的零点倒计时。
局明躺在关了电热毯后逐渐冰冷的床上,静静听着。
十秒后又是新的一年了。
他抬手关了床头的灯,在漆黑中也无声地跟着数。
倒计时到4时,局明放在被中的手触到了一阵流淌的温热。
温热持续扩大沁湿了被褥与衣裤,局明将手从被中伸出,一阵骚气也跟着一道溢出,充盈进了满是老人味的浑浊空气中。
或许不该让护工小罗回家的。
局明在潮湿中难受地挪动上身,听着隔壁又传来的热闹歌舞声,他恍然,倒计时结束了。
举国欢腾的千禧年到了,他也该做点新变化了。
局明费力地从床上爬起,他撑着上半身滚动着落下床。
窗外燃起了零点焰火,阵阵绚烂的色彩透过窗户间歇照亮着局明。
可他无暇仰头望那片绚丽的色彩,他正如蜗牛翻壳般,将身体伏在地面挪向阳台的方向。
他用肘撑地拖着无力的下半身和尿液痕迹,费力地向阳台爬去。
局明用了好久才攀上了阳台栏杆。
一路爬行的疲累让寒冽冷风也变得凉爽,他半身倒吊在栏杆外,终于有了空闲仰头望向绽放天际的焰火。
焰火绚烂,一簇簇收敛又绽放,短暂地铺满了整片天空,他看得入了神。
焰火结束,局明垂下头望向重归黑暗的世界。
7楼的距离,头朝下率先着地的话,应该死得很快。
他呼了口气,用双手撑住栏杆就要向外翻。突然,一束强光从侧边照来。
局明吓了一跳,他惊恐地转向光的方向。
光收了回去,钻过隔壁防盗窗缝隙定在了一张脸的下颚。
清秀的五官在光下显得惨白骇人,那脸上遍布泪痕,眼神却透着少年独有的不屑。
他看着局明半吊在栏杆外的身体问:“你要自杀?”
局明不愿当着孩子的面坠楼,他吃力地从栏杆外缩回半个身子:“不是的,我……”
少年不耐烦地打断:“不自杀的话,就帮我报个警吧,我爸他……好像死了。”
2
局明试了好久也没有爬上轮椅,他挣扎着爬到门前伸长手试了阵儿,却怎么努力,也触碰不到离地不过3尺的门锁。
他只得趴在冰凉的地上,等到敲门声响起,他才如老龟般仰起头:“劳驾在外开下锁,我可能不太方便。”
局明在破门而入的警察同志帮助下坐上了轮椅。
他省去自杀情节简单交待了下报警缘由,又扯了块毯子遮住下半身的窘迫后,他摇着轮椅行到了门前。
隔壁的门已开了。
警察进进出出的忙碌身影后的角落处,局明望见了蜷成一团的少年。
只着卫衣,裤腿挽得老高,露着乌青的脚踝。
少年不受控地瑟瑟颤抖着,手像胡萝卜似得通红肿胀,冻疮也有几处裂开向外流着血水。
可他却毫不在意,既不在意自身寒冷,也不在意警察奔忙于他父亲尸体前的身影。
他只盯着手机,沉浸于手中小小屏幕中,发出的幽蓝光茫后的世界。
局明衣着单薄,腿上的毯子没带给他丝毫温度,寒风袭来使他哆嗦得几乎与少年同频。
可他不愿回屋,只僵直地坐着,望了阵儿少年,又去望黄色的裹尸袋。
裹尸袋绕过拐角进了电梯。
局明想:那里面本该装的是他。
他该破碎地坠落在花坛里,于明早被小罗发现,或被初一清晨早早登门拜年,实际却是为了向他要钱的儿子发现。
局明想象着儿子看到他尸体时的表情,感到有些好笑和畅快。
可惜他没死成。
没死成,也没有了再向楼下跃的勇气。
他只能推着轮椅,窝囊地回到充满骚气又潮湿冰冷的床铺之上。
局明叹了口气,又向角落的少年望去。
此时少年身前站了两位警察,他们沉声交流了一阵儿,少年的声音变得高亢起来:“不,除了这儿,我哪儿也不去!”
警察捏着少年方才写下的“我们得联系你的监护人。”
“我的监护人刚刚才被你们装进了袋子里。”
警察极温和地劝说让他先离开此处,可离开两个字一出口,少年的情绪就变得激动了起来。
他嚎啕着蜷在墙边,双手捂住耳朵不住地说着:“你们没有权利让我离开,除了这儿我哪儿也不去!”
局明看着少年捂着耳朵瑟瑟颤抖的模样,他的手机还握在手上,由幽蓝光茫照亮的侧脸满是泪水流淌的痕迹。
局明不忍心地出声:“警察同志……”
有位女警察闻声靠了过来,局明指了指孩子:“孩子刚受了打击,还是不要强迫他比较好吧。他想呆在这儿,就呆在这儿吧,我会看着他的。或者劝说他先到我家来。”
少年哭泣的模样让警察也动了恻隐之心:“您认识他吗?”
他轻咳了声:“认识,他以前经常来我家吃饭的。”
局明因说谎,眼神有些不自在地望向了少年,却发现小狗似得蜷在地上的少年,正侧着脸朝着他笑。
“那他叫什么名字呢?”
少年闻言藏在臂弯处的笑容更大了。
他挪动了下手臂,将朝向警察侧边的脸挡了严实,他仍然发着呜呜的哭声,可朝向局明方向的唇却缓慢动着。
少年的唇语局明望不清楚,他只能猜测地跟着念:“叶然。”
女警察应了声,局明才发现自己竟猜对了。
警察看了局明的证件,交代了明早带少年监护人上门后,就陆续离开了。
警察全部离开后,叶然脸上的表情又恢复成了夹杂着不耐烦的淡漠。
他不再看局明,而又靠着墙继续进入了幽蓝光芒后的世界。
局明望着叶然手上的手机,了然地发问:“你既然有手机,又为何要我帮忙报警?”
叶然过了许久才开口:“大过年的,有一个自杀的就够了。”
“你爸爸……是自杀?”
“上吊,跟你一样没创意,对吧?”
局明无奈地摇摇头:“先进屋来吧,外面太冷了。”
叶然闻言不屑地扯了扯嘴角。
“好吧,让你进屋不是怕你冷,是想让你帮我个忙。”
见叶然抬头,局明掀开了盖在腿上的毯子。
尿液早已干透,变成了深色痕迹显在浅色睡裤上,像大片被羞耻侵占的领土。
局明咬着唇等叶然反应。
叶然盯着深色痕迹看了阵儿,然后不可置信地抬头:“你不会就为了这点破事要跳楼吧?”
局明笑着耸了耸肩:“多半是。”
3
局明醒来时,叶然已经离开了。
小罗正在阳台晾晒昨晚叶然扔进洗衣机的床单衣物。
想起昨晚,局明的手下意识向自己身下探去。
一片干燥,他舒了口气。
小罗注意到了局明的动作:“局叔,醒了啊。”
她收好空盆走来:“怕面坨了,要不咱先吃了再洗漱?”
局明点点头,她快步走向厨房。
小桌子搁在局明腿上,他半倚着床慢吞吞地吃着面,小罗在屋里四处打扫,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。
“欸,局叔,今早我在屋里见那男孩是你亲戚吗?小孩真乖啊,给他盛了碗面,嘴巴甜的一口一个姨的叫。”
乖吗?
局明想:客观些说叶然和乖是不挂钩的。
他应该是桀骜的,但又与传统说的桀骜不太相似。
毕竟昨晚叶然换被褥床单,帮他清洗了身体换上干净衣物时,即使全程嘴不饶人,却也没有丝毫嫌弃或动作粗鲁。
“邻居家的孩子,他是多久走的?”
“吃完面没一会儿,我正洗碗呢,就有警察带着个女人上门找他来了。
“那女人说是孩子的妈妈,喝!那真不像妈,长得啵儿年轻,啵儿漂亮,样貌身形气质,九天仙女相比也不过如此了。不过,为什么是警察陪着上门啊?啊,对了,我来前儿,听王妈说昨儿夜里有人自杀啦……”
小罗喋喋不休的还想说,局明扬起空碗:“劳驾再来碗面。”
这成功阻断了小罗的话头。
之后,她帮局明洗漱,推局明进书房乃至买菜回来后,她都再未提起,只兴致很高的说,大年初一该吃顿大葱猪肉饺。
两竹盘饺子包完,已接近晌午。
小罗将昨日熬好的骨头汤煮上,端着竹盘进了厨房。局明还在包剩下的馅儿,却听到了敲门声。
敲门声规规矩矩的,却是与旁人不同的四下一停。局明听着敲门声脸色瞬间沉了下来。
小罗也听见了,她皱着眉探出头:“讨债鬼来了。”
“咱开吗?”
局明叹了口气:“开吧,不然一会儿又该在外面骂了。”
小罗的手在围裙上蹭了蹭水,她不情愿的开了门。门一开,瘦高的男人便谄笑着挤了进来。
他说着拜年拜年,却两手空空只左手牵右手的抱着拳。
屋中无人理睬他,他也毫不尴尬,一屁股坐在局明对面:“爸,过年讨个好彩头,您给发个红包。”
局明将包好的饺子放在面前的手掌上:“红包没有,白包有一个。”
“欸,您退休金一月大几千的,小红包还计较什么呢?”男人将饺子端正的放在竹盘上,扬起的脸仍在笑,可笑中却参杂了些狠劲。
“德信啊,你能不能不赌了?”
局德信笑:“您钱给到位了,我不就不赌了嘛。”
“怎么算到位?”
“嗐,您瞧,我这不没工作嘛,您把这房子给我,我租出去,每月能有个稳定收入,那就算到位了。”
局明气极反笑:“房子给你了,我住哪儿?”
“养老院嘛。”
小罗听不下去,她举着汤勺从厨房出来:“你爸半身瘫痪,你不跟前照顾,还想给送养老院去,你咋那么不要脸呢?”
局德信冷了脸:“呦,您老养狗了?”
小罗气得直哆嗦,她扬起汤勺要往局德信脑袋上敲,被局德信一把抓住:“喝!可长见识了,原来会叫的狗也咬人啊。
“这么奴颜卑膝的护着主子,他死了房子是要给你?”
局德信连着汤勺将小罗掀翻在地,他恶狠狠地朝向局明:“您老78了还准备续弦呢,我妈可才被您害死没两年,就想找个年轻的伺候着了,您不嫌丢人呐?”
他一把抢过局明手中饺子扔在地上:“说话啊老头,别他妈给我装哑巴!”
局明慢慢仰头望向居高临下望着他的局德信。
与妻子一般无二的眼睛中充满了对局明怨毒的恨。局德信15岁时因逃课被局明打过,那时他满脸泪,眼神却带着格外怨毒的恨意。
局明曾以为局德信的恨会随着时间消散,可他没想到,即使局德信已长到了40岁,15岁的恨意却一直存在。
躲在躯体之后,小心藏匿却并未消散,总会时不时出现,让局明遍体生寒。
局明欲张口,却发现大门未关,缝隙间已有了几张被吸引而来的人脸。
“去把门关上,我们再说房子的事儿。”
局德信笑了,他走到门前将门开的更大:“您现在知道丢人了?在外面找小老婆不丢人,害死我妈不丢人,尿裤子也不丢人,您怕啥啊?要真怕丢人,您死去啊……”
局德信话音未落,一只脚重重踹向了他的后腰,局德信哎呦一声狗吃屎的砸在了地上。
叶然收回腿,他将怀里抱的大袋东西往屋里一扔,踩着局德信的胳膊腿就进来了。
局德信哎呦哎呦的直叫唤,他撑着地要往起站,叶然却一脚踩在他撑地的手上,又一把拽住了他的头发。
局德信被拽着头发被迫扬起了头,他面目狰狞地看着叶然骂。叶然不气,而笑着抬手就往他脸上扇,扇了十几巴掌,局德信不闹腾了。
叶然松了手,他一骨碌爬起来往地上啐了口,抢过小罗手中握的汤勺,就向叶然攻去。
局明吓的惊呼,又发现叶然虽看起来瘦弱,却动作敏捷力气奇大。
他灵活的躲避局德信的攻击,一个闪身绕至其后,腿向后撤钩住局德信的腿,接着一个背翻局德信便又躺在了地上。
叶然冷笑:“好好一爷们,不做人要当蛆是怎么个心思?”
局德信怒气冲冲却不敢言语,叶然又说:“不过您当蛆也没人怕,我在学校可是除蛆标兵,您遇上我可算是碰着了。”
叶然抬手又要扇,局明怕事儿闹大忙出声制止。
叶然听话的松了手,局德信爬起身弓着腰又做出攻击的模样。
但叶然一抬手他便吓得钻过门外人群跑掉了。
叶然笑着关上门,他回转身嗅着空气中的味道:“罗姨,您做啥吃的呢?这么香?”
小罗回了神,叶然方才打局德信的模样让她神清气爽,她疼惜的对叶然笑:“饺子,等着啊,姨这就下去。”
小罗进厨房了,叶然附身捡起方才进屋扔了的大包东西,他拍了拍灰放在了局明腿上。
局明:“这是啥?”
“成人纸尿裤。”
“哦……嗯??啥???”
4
局明还未从成人居然也有纸尿裤的震惊中回神,又听叶然说,他要独自回来住。
小罗端饺子出来,听见了问:“你一个人住?谁照顾你啊。”
“自己照顾自己个儿呗。反正我妈还是照旧,每月打钱到卡上。”
小罗出去买菜时,已经知道了昨夜自杀的是叶然父亲。
叶然看着小罗不自觉流露的心疼表情笑:“嗐,我都16了独居有啥的啊,我早习惯了,再说,多自由。”
“那吃饭咋办?要不……要不你上这儿来,姨做给你吃。”小罗说完又想起这不是自己家,她探寻的望向局明,“叔,他的伙食费从我工资里除行吗?”
叶然已笑着开始拒绝。
局明搅动着碗中饺子:“你要不嫌小罗做饭难吃,来就是了。要是嫌就算了。”
这招果然管用,叶然在小罗受伤的眼神中忙不迭的称赞美味,然后应下了往后来吃饭。
不过他坚持要给钱,晚饭后,叶然从兜里掏出一叠红钞放在桌子上算伙食费。
局明拿着钱追到过道,见叶然实在不愿收回,便揣回了衣兜。他推着轮椅准备回屋,却看着叶然开锁的手有些颤抖。
局明恍然,这一整天他也被叶然乔装的坚强蒙蔽了。
局明:“书房还有张床,你要不住过来?”
“嗯?为啥?我有家,住您家算怎么回事儿?”
“不害怕吗?”
“有什么可怕的。”叶然稳住手快速将门打开,“他活着的时候没把我打死,死了还想怎么着?”
门在局明面前关上了。
局明五味杂陈的回了屋,进屋又看见小罗扫着地,却也是一幅心不在焉的模样。
局明:“小罗,地扫完你就回家吧,大年初一的回家聚一聚。”
小罗回过神忙摇头:“昨晚都回去了,今天不去了,这几天您都照常给我算工资的,我回去不合适。只是……”
小罗犹豫了下开口:“我能不能把我家丫头接来啊,我妈刚才打电话,说她哭着找了我一天。她很乖的,不会吵您……”
局明笑着点头,小罗兴奋的扫完地,骑着电驴子出门接丫头了。
丫头很乖,红袄子窜天辫,一蹦一跳的像个小萝卜樱子。
小罗帮局明洗漱后,局明穿上了叶然带来的成人纸尿裤。
白色厚实的遮羞布,穿上后却并没有想象中的羞耻,反而让他有了种来自孩童的安全。
局明带着这份安全感上了床,丫头跟小罗在屋外点盏小灯,小声的念了会儿拼音。
不一会儿,灯熄了。
丫头的身影出现在门缝,她有些害羞的回头望了妈妈一眼,被轻轻一推。便连蹦带跳的到局明枕前。
“爷爷晚安。”小嘴一嘟,湿漉漉的吻落在了局明苍老的脸颊上。
丫头又一蹦一跳的走了,局明回应的晚安和门一起被掩在了后面。
他的心里又甜又涩。
他想起自己也曾经有过的一个女儿。
也穿过红袄子,扎着窜天辫。
她同样活泼爱动,可她生的年份不好。没等到开春上学,便被那年代生吞了。
局明叹息着难以入眠,一道白光突然从阳台探进来,扫过局明的床铺。
局明追着白光向阳台望去。
白光在黑暗中遨游浮沉,与昨夜照在局明脸上的那束一个样。
局明想出声回应光茫。可隔着玻璃门,他怕吵醒小罗,而叶然也不定听得见。
局明看着孤独遨游黑暗的白光有些心急,突然,他想到从前妻子还在世时养过一只猫。
局明记得,妻子总喜欢用激光笔逗的小猫上蹿下跳。
妻子去世后,小猫托付给了值得信赖的人,但那只激光笔,却一直躺在床头的抽屉里。
局明侧着半身在抽屉里摸索了阵儿找到了激光笔。
开关一推,一道小猫图案的红光瞬间射出。
局明转动着手腕挪动红光位置,而白光就像猫咪似的追了上来。红白光一前一后在阳台各处追逐着,一点点打破了黑暗坚硬的外壳。
局明觉得手腕有些酸痛,他停止了继续移动红光。
他将激光笔放置于身侧,小猫图案便停留在了阳台栏杆正中。
白光在旁安静地等待了会儿,见红光没有了移动的意思,便穹顶般笼罩在了红光之上。
局明笑着,感到心中的酸涩消失了。
在他因困倦而迷糊的视线中。
红白光交叠着,像是一朵生着红蕊的雪滴花。
5
局明从梦中醒来,一眼便看到了在阳台收床单的叶然。
局明:“你咋在这儿?小罗呢?”
“我来吃早饭,罗姨去送丫头回家了。”
叶然收好床单,小罗还没回来,于是他很自然的帮局明清洗后更换了纸尿裤。
16岁的少年,帮局明清洗时的动作却格外熟悉,仿佛已做过千百遍。
局明搅动着滚烫的稀粥,想开口问问叶然如此熟练的原因,他尚在打腹稿,叶然先开了口。
“罗姨,她晚上也住这儿吗?”
“对,之前说过让她晚上回去,白天再来。可她不放心。”
局明笑:“她是个非常专业非常负责任的看护,凡事都尽心尽责,即使顾不了小家,她也不愿意怠慢了我这边儿。”
叶然:“难怪,我看她送丫头回去时,表情像是要哭了。”
“是啊……但她一会儿回来就又笑呵呵的了。”
局明说着有些伤感,自己这副样子,拖累了多少人呢。
他喝着粥,突然脑中一闪:
“叶然,你愿不愿意晚上住到我这边儿呢?
“我的睡眠质量一向很好,晚上不会有事情麻烦你的。但你住过来,小罗晚上就可以安心回家了,而且……”
局明从衣兜中掏出叶然昨天给的伙食费:“你每晚住这儿正好抵消伙食费,帮帮忙好不好?”
叶然沉默着思考了一阵儿,接过钱应下了。
局明心中喜悦,他知道叶然会同意的。
不过几天的相处,却让局明摸清了叶然的脾性。
若带着同情提出帮忙,少年一定会满脸不屑地拒绝。但若反过来向少年寻求帮助,他却总是愿意的。
而如此,小罗可以回家,叶然也不会再感到恐惧或孤独了吧。
6
叶然刚开始住过来时,不过是夜里换了地方睡觉。
可等寒假过去,他开始上学后,却连带负责起了做早饭。
每日清晨,两人一道洗漱,一起吃蒸熟的红薯或南瓜。然后,叶然急匆匆地去学校,局明推着轮椅进书房。
小罗陪女儿的时间多了,她很感谢叶然,想每月给叶然些钱,可叶然坚决地拒绝了收钱,只犹犹豫豫地想请小罗帮他开个家长会。
开学才一月多,哪儿来的家长会?
局明问:“是家长会?还是请家长?”
小罗已经准备应下,听了局明的话又有些迟疑。
叶然气恼地撇了局明几眼:“请家长。”
“什么事儿请家长?”
叶然立起身往门外走:“不愿意去就算了。”
小罗想去追被局明拦下了,局明摇着轮椅行到走廊,看见正一下下踹墙的叶然。
局明:“你罗姨应付不了请家长的事儿,明天我跟你去。”
“您跟我去?”
“怎么?嫌我残疾丢你人?”
叶然忙摆手否认:“罗姨说您都两年没出过门了,您真要去?”
局明一言,驷马难追。
次日,他穿上大学授课时穿的工整西装,随叶然去了学校。
办公室在一楼,但仍有几阶梯,叶然推着轮椅从梯旁斜坡往上走时,才给局明交了底。
请家长的原因,是叶然这次月考历史考了87分,老师认为他是作弊。
“老师认为你作弊是抓到什么证据了吗?”
“我根本没作弊,他怎么可能有证据。他就是看不惯我。”
轮椅到了办公室门口,局明伸手停住轮椅:“叶然,你如实跟我说,你作弊了吗?”
叶然坚定地摇头:“绝对没有。”
“好,我信你。”局明松了手,轮椅进了办公室。
办公室内的大部分老师都去上课了,只有屋子最左侧靠窗的位置,有位男老师在埋头写着什么。
老师听见轮椅的声音抬头望来,看见轮椅后的叶然,表情闪过丝不耐烦。
叶然凑近局明耳侧:“班主任,姓赵。”
轮椅行到赵老师桌前,赵老师才敷衍地转过了身,局明笑:“赵老师好啊,我是叶然的爷爷。”
“爷爷啊,”他极不礼貌地上下打量了局明,“行吧,那我就跟你说吧。”
赵老师拧开茶杯喝了几口,才慢吞吞地说起叶然的顽劣。
打架斗殴,早恋迟到,上课睡觉,自习看闲书。
局明扭头问叶然:“你看啥闲书了?”
“三国演义。”
局明突然的插话让赵老师有些不耐烦,他提高嗓门开始说叶然抄袭的事儿。
“上课不听,门门红灯,历史考87分,不是作弊您信吗?”
局明:“他作弊的小抄能给我看看吗?……哦,没有啊。那他作弊的工具是什么,您肯定也没收了吧,劳驾给我看看。”
老师表情有些不自在:“没搜着作弊工具,我不知道她是咋抄的,但绝对不可能是他自己考出来的,可能是抄同考场的同学……”
“劳驾问一下,贵校考试时是会按照成绩和排名来分考场吗?”
“当然,差生当然只配和差生一起考……”
老师说着也明白了局明想表达的意思,他烦躁地重复:“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作的弊,但老师和学校的判断是不会错的。叫你们家长来也不是为了质疑我们,是想让你们一起帮助孩子回到正轨。”
“那学校判断后的决定是什么呢?”
“停课两周。”
局明点头:“行,我们尊重学校的决定。但,我作为家长是不相信叶然作弊的。
“赵老师,我们打个商量,如果说,叶然以后的月考,包括期中与期末的历史成绩都统统保持在87分,乃至更高的话,是不是就能证明叶然没有作弊?若如此,您能不能当着全班同学的面,鞠躬向他道歉?”
赵老师不屑地笑了起来:“他要真能做到,别说鞠躬,我跪着给他道歉都行!”
叶然推着局明离开时,响起了下课铃。
出了办公室,叶然的咆哮就混进了下课铃中:“次次87分?怎么可能!”
“不可能?你这次怎么考到87的?”
叶然:“嗯……我爸去世那天,我难受的不知道该咋办,就一直翻手机,在电子书里找到了本三国志,文言文不太好读。但看着看着也看进去了,后来又读了三国演义,三国野史等等。
“偏偏狗屎运,这次月考,大部分题都被我撞上了。这是狗屎运啊,往后可没有了。”
局明:“往后没有狗屎运了,但有我。我会帮你提高成绩的。”
“您?您一小老头,什么学历啊,还帮我。”
“博士,退休前曾是教授,大学教授。”
叶然愣住时,有几位学生经过,看见叶然立正叫了声:“叶哥好!”
局明觉得有些好笑:“别惊讶了,我还没惊讶你是叶哥呢。”
“嗐,是他们以前老欺负我,被我打了几顿又开始叫哥了。”
局明想到新年那日,叶然打局德信的几招:“你打架这几招都是跟谁学的?”
“我爸以前是泰拳教练,他截肢前……”
叶然停了话头,沉默片刻又转回了成绩上:“我说,您这岁数是博士,那可真够牛的嘿!
“可是啊……我底子差,就算是您教我,我可能也考不到87分。”
局明察觉到了叶然方才一闪而过的落寞,他没再追问,而语气欢快地问:“先别想学不学的好的问题。
“你就说,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,给你鞠躬道歉这事儿酷不酷?”
“酷!”
“那要不要学?”
“学!”
7
停课的两周里,叶然几乎全天待在局明家的书房中。
在这期间,局德信曾来敲门,骂骂咧咧地想要房子,被开门的叶然踹了一脚后,又叫嚣着报警跑走了。
小罗怕他真去报警,局明摆手:“他狂饮嫖赌,最怕的就是警察了。放心,他不可能报警的。”
叶然放心了,开始全身心地跟着局明学。但局明教给他的却不是章节知识,而是种学习方法。
这种方法让叶然不再对学习感到恐惧,甚至燃起了兴趣。他开始主动用功,从早到晚,只有晚饭后才推着轮椅,与局明一道去附近公园透气。
每晚外出,两人都有说不完的话题。
大部分时间,是叶然听局明讲些奇妙的知识。
从山海古兽讲到南湖红船,叶然都听得津津有味。但也有极少数情况,是局明从叶然的言谈中,顿悟些半生都未想明白的道理。
这日,两人行到湖边时,起雾了。
四周无人,只两人一站一坐,嗅着湿漉漉的空气,看着环绕栈道因灯光而泛蓝的雾,仿若置身夜海中央。
一片寂静中,局明突然开口:“大海也会这么美吗?”
“嗯?您没看过海吗?”
“严格来说,是没有。”在叶然的疑惑中,局明笑着打开了话匣子。
“实际,我见过海。少年留洋,中年被囚,都是乘着大轮船横过海洋。可少年时,一心望着前程,还有与女同学跳舞的事儿。中年呢,满心冤屈,只有未来尽毁的颓唐。
“半生都在路过海洋,可我匆匆忙忙心里总坠着人间事,从来没有想过,或有机会能够停下来,安静地看一看大海。严格来说我没有看过海,是因为,我从来没有为了看海,而去看海。
“退休后,因妻子总有个看海的愿望。两年前,我开车带着妻子去看海,却没走多远出了车祸。她当场死亡,我半身瘫痪。”
局明垂下头在雾中缓慢摩擦着腿:“德信总说是我害死了他母亲,我也这么想过。要是我没有想着开车去,或者,我们根本没有想过去看海就好了。
“但这念头也只是刚瘫痪那年产生过,后来啊,妻子的愿望逐渐成了我的执念。我还是想开着车去看海,即算拖着残腿,也想完成那趟未成的旅行。我还是想去,看看海。”
两人沉默地站了片刻,细雨又落了下来。
从河边回到家后,局明因感冒在床上躺了几日,而后,叶然复课,学业变得紧张。
局明教授的学习方法和心态让叶然对学习有了前所未有的兴趣,他的成绩猪突猛进,一路攀升。到期末时,不仅次次历史87分以上,甚至总排名也到了班级前十。
老师鞠躬道歉这事儿叶然早忘了,可某日晚自习,赵老师却将叶然叫到办公室。
虽没有鞠躬,两人也还是一坐一站,但赵老师道了歉。
高考后,叶然以理想的成绩成功拿到了心仪大学的录取通知书。
通知书下来后,叶然母亲似乎也因为骄傲,一反常态邀请叶然去他们家过暑假。
叶然本不愿去,可局明却教他学着接受亲情。于是叶然带着行李去了母亲的家。
初去时,叶然总隔三五天打来电话向局明讲述趣闻,但等叶然开始考驾照后,愈来愈忙让他很久都未再想起局明。
等叶然取得驾照再给局明打去电话时,电话却不通了。
他买了最近一班回程票,路上时他打电话给小罗问情况,电话一接通,叶然就听到了小罗带着哭腔的声音。
“你终于打电话来了!快回来吧,局叔被他的畜生儿子送进养老院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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